南乡子
秦卅对窗临美成词，水青的缎面同蚌壳明瓦相映衬着。先夫人头七方过半月，远未到除服，戴孝却并非定要缟素，他原本又爱穿淡而净的，料子仍是上佳，袖边滑去两分天光，能看出袖口盘着锦云暗纹。
也是阳春里，三只戴胜鸟歇在女儿墙上。明玉立在红墙根下，熏得靡软的风去拨弄已然开败的梨花海棠，摇落几片吹到发顶，她偏过头去拂，象眼窗棂框住一张怅惘又带点温柔的侧面。
暖阳抹化了轮廓，才令她显得柔和些许。明玉的脸像白蜡凝铸的。又是十年，她与棠儿仔细分辨下仍能认出相似，甚至一般无二，但内里早被什么蠹空了，面容也愈发黯淡下去。
同时降生的两个女儿像并蒂的花，一朵在苞芽中便被夺去了一半性命，匮乏而羸弱，了无生气、顺服地美着，美则美矣，恹恹吊在垂蔓上，要扑进泥尘里去似的。那时秦卅尚小，有四五岁，开始记一点事。在廊间熏衣，衣篝上垫着白布。幼小的女孩卧在竹薰笼旁，她有张熟悉的脸。她醒转来瞧了他一眼，复又抱着衣角低低地抽咽起来。似乎并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，他隐约地感到。一双眼眸分明是熄灭的。
秦辰自南疆归返，将自己在屋里闭门锁窗地关了两天，明玉没有随他回来。阿娘差人摘了悬于廊庑前的檐马，系在棠儿屋梁上，小妹起初为夜里空了半边的床铺哭过几回，再听那碎玉相击的清响，也逐渐高兴起来。后来秦卅每进到暗室，鼻端就萦绕着一线似真似幻的幽冷香气。明玉终于回家后，秦辰提过几嘴，说她还保留着对熏香的癖好，可知人也是不大容易变的，说时笑得明朗，见她竟不肯随便应一声，那笑才微弱地匿去。秦卅好几次有意擦过她身边，襟前冷香直至翌日仍消散得藕断丝连。十年了，总归是无趣的，他想。
月初下葬后他夹着伞折回祠堂等她。明玉在父母牌位前站得笔直，于是他也不跪。下了沾不湿衣裳的雨，他支起伞她便倚过来——明玉是淋不得一丝雨的。秦卅借了瞥开眼的间隙道，娘到底先去了。她垂着眼，良久才温吞地慢慢答道，我知道，我很难过。香木屑末的气味延绵地自她领和脖颈间露出的一小块肌肤里渗出。
词抄到下片，笔不觉走偏。他回过神，发觉写漏二字。
不会沉吟思底事……两点春山满镜愁。
秦卅越过窗内交错的光线，望见明玉依在树下，掌心盛着小捧香雪堆，拈出一瓣衔在口中。他一滞，毫尖在纸面晕开浓重的墨渍。